第六十七章 救命仙丹
第六十七章 救命仙丹
* 这里会下雪,显然不是蜀芳山。 他开始走,她跟了上去。 曾澄走在前,她跟在后面。 曾澄的路通向哪里,她不知道。 雪截断她膝盖以下,冻得人四肢僵硬。 她不断呼气,气如烟升起,没蹿多高就蔫下来。 雪天里,凡人的生命力逐渐流失。 落雪为她的死亡计数,她连自己都救不了,不知要跟着曾澄到哪去。 曾澄走得很快,仅靠迈步跟不上他,李含茂只能弯腰往前伏,手向两侧拨开挡路的积雪。她下肢肿胀迈不开腿,哆嗦着,身体不能靠意识做主,于是她喊前面快步走的人。 “曾师兄……” 他执着向前去,告诉李含茂:“小师妹,再有不远咱们就到了。” “慢点……”她说,“我要跟不上了……” 很快他的人影消失不见,李含茂顺着雪中留下的道路走过去,停在一棵枯树前。 枯树在大雪里伫立不动,周围没有曾澄的影子。 曾师兄再有不远就到的地方,指得是哪里。 他的回忆很冷,冻得李含茂失去知觉。 她向上看、向下看、向四周看。 白雪筑造出无边无际的牢笼,她在里面游来游去。 自以为得到自由,实际始终自由就是囚笼。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,进入曾澄的回忆究竟有什么意义。 难道是他在向她呼救吗? 如果是这样,她只能遗憾地告诉曾澄,呼救是没用的。 依靠别人救命,不如跪下求人了结性命。 要人救命,怎样才算救命,世人没有界定;死是不一样的,可以不需要把握尺度,只需挥动一刀,果断下手。人头不知滚落在哪里,血浇湿雪地,烧出guntang的火。 一刀就能解开持刀者的疲乏,被杀得那个头掉了就掉了,反正人就应该从生的力量中得到走向死的勇气。 李含茂看到曾澄从青山门内背着尸体出来,每具尸体都只剩半颗头。聚阴女鬼目送曾澄走远,她说:“师兄,救人也是救,救鬼也是救。” “我错了,我不应该救你。”曾澄背着尸体,他眼中除了绝望,没有任何感情。 他说:“你等着,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。” 聚阴女鬼眼中似有哀伤,她不明白曾澄何必这般。 “即使知道你要杀了我,我也会留下你的命。凡人饿了要吃饭,鬼饿了要吃修仙人。这是天道给得命,我只是规规矩矩走上属于我的正道,众人都无辜,独我罪恶缠身。”她在编发,盯着曾澄的背影看。“师父只讲多数人的理,把少数生灵抛开在外,他认为什么人有罪,罪就跟着人过一辈子。” 曾澄放下尸体,朝着聚阴女鬼往回走,聚阴女鬼也迎着他走来,他咬牙切齿攥住她的脖颈怒吼:“你只讲自己的理,害我宗门上下,挖人眼、掏人脑,有什么是你干不出来的!到现在你这只没有感情的鬼,还敢口口声声说师父的不是!都是我瞎了眼,看不出你的真实面目,将你引入我青山门内残杀无辜!” 说到最后一句,曾澄面部扭曲,带着痛苦的呜咽,聚阴女鬼在他手中快要窒息,再用力一点就会死掉。可他看着聚阴女鬼,李含茂看着他们两人,最终曾澄还是放开手说:“你走吧。” “去走你的正道。”他挡住自己懦弱的泪,下定决心,“下次再见,我一定会杀了你。” 聚阴女鬼消失的无影无踪,而曾澄还在重复背尸、埋尸的过程,她始终在一旁看着他。 忽然他说:“小师妹,你还在吗?” 李含茂动了动嘴唇,误以为他问自己,刚想回答,自她身后聚阴女鬼走出来,曾澄瞥来一眼,目光定住,他不解问道:“我说了放你走你的正道,你为什么不走。” “这就是我的正道。” “杀人、吃人,这就是你所谓的正道。” 聚阴女鬼摇头,她指着曾澄说:“不,你才是我的正道。” “我?” “我杀人、吃人,都是为了修炼内丹。你救了我的命,我要报答你。这是天道为我划定的路,我是为了你而诞生。生即是死,死即是生,我不会畏惧,这是我的命。” 李含茂听懂了。 “你在胡说些什么?”曾澄笑着笑着哭了出来,聚阴女鬼刚才还是少女身姿,此时变为妇人摸样,她从腹中掏出内丹,跪坐在曾澄身旁,央求他吃下。 曾澄恐惧下摇头向后躲着,可怎么都敌不过妇人的力量。 明明修为强于曾澄,却在曾澄掐她脖颈时没有丝毫要伤害他的意思。妇人求他快些张嘴,曾澄不断摇头想躲,手在雪中摸到一块石头,拿起来就砸在妇人头上。 无数次砸下去,他凶狠的动作将妇人的脸划烂,从脸皮里掉出七零八落的彩石。李含茂眼见着妇人受伤,可她还是温柔如水,捧着曾澄的脸,这让李含茂好生羡慕。 “来。”妇人哄着让曾澄吃掉内丹。 莹白剔透的内丹如此诱人,李含茂咽了咽口水,她看到曾澄大张嘴,妇人帮他喂了进去,揉着他的小腹。 “吃吧,吃下去。” 眼神锁住妇人的手,这个动作让她有几分熟悉。 印象中,仿佛也有人对她做过这个动作。 曾澄刚吃下就大变模样,将妇人扑倒在雪中,落下的拳头沉闷有力,起初还能听到妇人吃痛哀叫,到后来只有拳头落下的声音。 李含茂哆哆嗦嗦尽力做出抱住自己的动作,她抱得这么紧,却听不到心脏跳动的声音。 她像懵懂幼儿,茫然在雪中独立。 鬼求正道,求来曾澄,那她呢? 在她缺失记忆的那段日子里,她有没有求过什么。 她的正道是谁,谁的正道终点是她。 李含茂稳住心神,心口嗖嗖冒着冷气,身上寒冰结冻。在她看过去的时候,曾澄也回头看她,就像在矢尺阶上那样,不一样的是,他长着张和自己一样的脸,鼻子的血分流盖住嘴巴,抿起的唇勾着,血液在唇缝堆积。 美得人心惊rou跳。 从这个世界的某处地方传来说话声。 “小茂。” “你在哪里?” “别离开我。” “不要来找我。” “我很想你。” “你不要想我。” 她呆滞地喃喃自语:“我在哪里?”仰头看雪,雪还在下。 李含茂被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吸引,视线重新转移到他的身上,他在笑,她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。 曾澄眼睛翻肿,只留出一道阅人的窗。 黑白构筑出窗内景象,可色彩如此单一,李含茂不能通过窗户看穿他此时的心情。 在曾澄起身让开后,她看到妇人千丝乌黑疯长在白雪地里。 那妇人伤得更重,她美目圆睁面露满足。 看起来已经断气。 她做出挡住暴行的动作,每一根手指都在飞舞,被曾澄砸开的脸皮处——掉出琉璃般色彩鲜艳的石头。 砸伤妇人的每一处伤口都在曾澄身上对应浮现,李含茂不明白,难道这是什么母子结? 妇人快速衰败,瘪成片状,她躺过的原处只留些碎石。 凤雪哀唱,曾澄原地成仙。 她到底来到什么地方,这里是谁的世界? 她后退,再后退,不停地后退,她想平复剧烈跳动的心扉。 大雪纷飞中,她在雪中栽倒,摔得头破血流。 地上有些坚硬之物,她抓上去,彩石尖锐的边角割坏她的手,她看着一颗接一颗的血珠碎落。 李含茂痴迷于血在掌中凝聚,它们受她掌控,她让手倾斜,血就顺应她的意思一滴一滴砸向新世界。 好困。 就睡在这里。 世界不断在暗示她,睡醒就没事了。 她闭上眼,从内心深处传来两人的对话。 一人说:“师兄,雪和雨是什么关系。” 另一人说:“雪是雨的生,雪也是雨的死。” “那我呢?” “我是谁的生,我是谁的死?” 她问话的声音太小,渐渐让风雪吞吃下去。 全身无一处可以动的地方,李含茂听话睡去。 这个世界总在暗示她:“睡吧,坏事不应该由你面对。” 李含茂不理解,倘若逃避所有事情,人岂不是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? 那个声音又说: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有什么不好,反正人总归会死,我愿意死在只有你和我的世界,你呢?” “你要不要只和我在这里。” 在虚幻中如果逃不出去,那就随它入侵占领。 反正人从出生,就定好某年某月某日要死。 她伸出手,等有人拉住她,救下她一起死。 她的记忆一片空白,这个没听过的声音来了之后,雪就变成了雨。 雨水冲刷李含茂头上的伤口,融化冰雪。 世界恢复本来的面貌,原来是一片晶墟。 闭着眼,她始终不知道。 其实她从来都没走出去。 * 李堪鸣早就发觉不对劲,龙金顶弟子拦着五长老救曾澄,五长老就用了招偷天换日,将李含茂与曾澄身体互换,虽然站在矢尺阶上的人是曾澄,实际真正与矢尺阶斗争的人则是李含茂。 这样在五长老去请爱汝玄仙出面期间,曾澄的罪就由李含茂带受。 五长老首选人就是李含茂,一方面因为她是凡人,无根基好cao控,另一方面则是笃定余折慈不会放任她不管,最终肯定能将她救回。打的一手好算盘,哪个弟子都不折。 当时李堪鸣从远处观察,立刻发觉李含茂的情况很奇怪,过来就将她放倒在地检查一遍。她小腹上晕出血迹,像是情绪激动崩开了原有的伤口,李堪鸣想要查看,林开悟拦住他的动作,阻止他更进一步。 两人一直僵持到余折慈回来救人。 “小师妹!小师妹!” 罗缰比林开悟更像她正经师兄,着急想要唤醒李含茂。 她睁眼,又闭眼。 罗缰惊喜,大喊着:“小师妹醒了!” 周围人围过来。 李含茂睁不开眼,意识混沌。 见她有醒的迹象,林开悟做贼心虚问道:“快说你看到了什么?” 罗缰则是关心道:“小师妹,你没事吧!” 依稀听到有人喊她,她把手尽力抬起,举得高高地。 余折慈没为她疗伤,只是冷眼看着她在挣扎,她叫得越来越痛苦,龙金顶所有弟子都是脸色一变。 在她身边围着许多人,李含茂半梦半醒,睁开眼,随意抓住一个人的手,抓得有些急,不小心与他十指相扣在一起。李堪鸣是准备试试以气逼她醒来,没想到正好被李含茂抓住。 他没往回收手,准备借此机会试探一下,她是不是把淘金猎中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。李堪鸣刚要说话,余折慈就将他们二人相握的手分开,并为李含茂递上把半开刃的匕首。 龙金顶弟子围住内圈,清理所有闲杂人,李堪鸣这些上玄门的内门弟子头一个被请出去。余折慈手一挥,人群腾道,夏今将曾澄扔了过来。 余折慈的目光始终没给李含茂以外的任何人。 她抖着手,低头看自己腹上渗出的血迹,小腹汩汩流血。 “师兄……我疼……” 他帮她握紧匕首,拖拽着她来到曾澄面前,李含茂看着曾澄,曾澄看着她,余折慈护在李含茂的身后。 “去,取出来。” 他轻轻推了李含茂一下。 “不、不,师兄,求你了,别这样……” 余折慈把她往前推,让她握刀的手离曾澄更近。 她求饶,恨不得跪下,只要余折慈收回命令。 “师兄……求你了师兄,我不想杀人,别让我杀人……” 他发出轻笑,按着李含茂的头,在她后背输了一股气,气在她体内乱冲,撞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。 余折慈抚摸在李含茂小腹伤口上,这里的血沾湿了他的指尖。 “求求你……师兄、师兄,求你,我不怕疼,我不要他的东西,放过我吧!”她实在承受不了更多的痛苦,可余折慈压在她身后控制着她的动作。 李含茂转头朝着李堪鸣的方向望去,求他:“师兄!师兄!你刚刚救过我一次,求你再救我一次!”她的哭声令人动容,李堪鸣收紧拳,只是看着她。 没有上前,没有退后,他和其他弟子没什么不同。所有人都只冷眼旁观,没有人救曾澄,更没有人救她。 曾澄看到李含茂难掩恐惧的表情,她眼上蒙着一层失魂落魄的灰,曾澄看不下去,抓在刃上对准自己腹部位置,“来吧。” 龙金顶弟子们说:“去啊。” 由不得李含茂拒绝,余折慈握着她的手,迅速替她剜出治病良药。 将她头掰到面对着自己的方向,余折慈微笑着说:“来。” 她空洞的眼睛对上曾澄腹中的洞,而余折慈将血淋淋的内丹喂到李含茂嘴边。沉香的味道沁人心脾,盖住血腥气。她心想,师兄长得可真是眉目生慈,俨然是尊菩萨真身,他手中不过救命仙丹。 对。 是了。 李含茂大悟,原来是她生病了。 “吃下去。” 她吞下内丹,糊了满口的血。 她看着曾澄,曾澄看着她。 “这是哪里?”李含茂已经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处。 她出来了吗? 亦或者这也是曾澄的回忆,或者是随便什么人的回忆。 菩萨告诉她:“这里是伏虚宗。” “你已经清醒,不会再入幻了。” 是吗? 李含茂眼中闪着泪光,她舔了舔嘴边的血。 可她怎么觉得,自己从来就没有醒过。